远树的绿色的呼吸

【银桂】夜雪和金平糖

***

       桂醒来的时候已经下雪了。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眼前是大片铅灰色的阴翳,日头隐没在厚重的云层后面,只有丝缕微光从中逸出。雪就是从这片云里落下来的。

       这场雪下得肆意,雪片从几千米高的云层里纷扬飘散,落到坚硬的黑土地上,累积成一层薄而潮湿的冰壳。

       在云翳下,他的意识也像雪片一样飘忽迷离、难以捉摸。他对着昏暗的天空看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地上。

       地面不平整,石子硌得他的背生疼,融化的雪水渗入他的棉衣,刺骨地寒冷。他的身体上像是压着一块铁板,沉重得让他几乎呼吸困难。

       远处隐约有人声呼喊,他抬了抬手,身体却纹丝不动。他又张开嘴试图回应,然而嗓子像灌满砂石一般粗砺疼痛,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桂的努力只维持了几秒钟,几秒钟之后,四周的黑暗再度像潮水一样袭来,他残存的思维很快被浪潮裹挟,又重新堕入无意识的深渊中去了。

***

       开春以后,桂小太郎多了一个散步的爱好。

       他这时候改名叫木户孝允,作为政府的高官,出入都有自己的专车。每天他坐着轿车从工作的地方回住处时,都会在经过某条街道时敲敲车窗玻璃。司机便会意地停下车,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入口,然后将车行驶到街道尽头等他。

       那条街道的名字叫歌舞伎町。

       街道不长,正常人徒步十几分钟就能走完,不过司机知道桂小太郎总是走得很慢,所以即使开到街道尽头要绕一大圈,也并不急着加速。

       街道的中间有个小酒馆,酒馆二楼挂着名为“万事屋”的招牌,里面虽然已经人去楼空很久,但是酒馆的老板娘时常打扫,所以招牌依旧光鲜,像是还有生意的样子。桂小太郎每天在那个酒馆门口停留片刻,他下班的时候往往是深夜,酒馆早就打烊,他倒也不进去,只是在道路那头默默站一会,然后转身离开,到街口与司机汇合后回家。

       这样的怪癖一直维持到他辞去工作、到京都隐居为止。

***

       说起坂田银时的死,确实是个轰动到足以载入现代史教科书的事件,不过书本除了对他英雄行为的歌颂,对事件本身倒是语焉不详。

       真实的情况如何,却只有桂小太郎一个人知道了。

       那是维新运动的尾声,冬天的第一场雪才落下没多久。虽然德川喜喜打出了“大政奉还”的名号,但他只是天道众控制下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幕府内不愿意交权的顽固派联合部分尚不死心的天道众余党对维新派发动了最后的反攻。

       当时维新派与阿尔塔纳正规军的和谈进行得很顺利,这边小股力量与其说是反攻,不如说是被逼到死角的部分残兵的负隅顽抗。维新派并未十分重视,仅派银时和桂带领一小队人过去收拾残局。

       他们很顺利地打败了那群本就七零八落的杂兵。战后凯旋的队伍先行回去复命,桂和银时则留下来清扫战场。他俩在充斥瓦砾碎片和硝烟火苗的场地里四处走动,讲一些无关痛痒的玩笑。银时依旧假发假发地喊着他,他认真执拗地一遍遍反驳,不是假发是桂!

       变故就是在那时候发生的。

       桂记得很清楚,那天是阴天,云层低垂,寒风阵阵。他正低着头扫视地面,耳畔忽然听到了飞机低飞的轰鸣。那是轰炸机特有的声音。桂抬头看看天空,天空一片安宁,什么也没有。他有些疑惑,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他继续低下头,眼角余光里一轮红日忽然在天际喷薄而出,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战场。他愣了两秒,随即反应过来,这不是太阳——那架看不见的轰炸机投下了它唯一的一颗炸弹。

       这颗炸弹重达千斤,它没有落到地上,而是在半空中就炸开了。这个距离经过精密设计,保证了对这个地区最大程度的杀伤力。穷途末路的天道众残兵在撤退前动用了最后的杀伤性武器。

       但这些事都是桂后来才知道的。

       爆炸发生的当时,他被震惊钉在原地,双腿挪动不了分毫。一股仿佛从地底下传来的轰隆声攫住了他,整个大地都在颤抖,空气忽然炙热如巨大的烤炉,周围的景物变得赤红。

       在这样的环境中,银时那声假发快趴下的呐喊变得微乎其微。在桂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银时已经整个人合身扑了上来。他像抱包裹一样抱住了桂,严丝合缝密不透风。

       天空倒转,土地变成了焦炭,一股刺鼻的气味钻入桂的鼻腔,这是他所能感受到的最后知觉,他晕了过去。

***

       桂在床上足足昏睡了半个月才醒来,他错过了银时的葬礼。

       爆炸损坏了他的肺叶,最初的几周他除了声嘶力竭的咳嗽外发不出任何声音。等能说出话的时候,冬天已经走到了末尾。

       这期间他用颤抖的手捏着笔无数次地向下属逼问银时的下落,那些人唯唯诺诺目光闪烁,对他的问话语焉不详。一贯温文的他大发雷霆,拗断了几支毛笔,把纸团扔得满屋子都是,想吼却又发不出声音,只能佝偻起身子一阵又一阵地咳嗽。

       再往后,几松来了。这个寡言的女人逆着被他打跑的下属的方向走进他的病房,轻轻把一叠报纸放到他的床头,里面是他昏迷以来错过的所有新闻的汇总。

       桂花了一个下午安静地看完了报纸,然后他抱着头向着墙壁的方向躺下,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

       桂发烧了。

       清晨新政府派了代表来见他,天皇亲自下诏请他担任总裁局顾问。代表毕恭毕敬地传达了旨意,期待他满心欢喜地应允,却被拒绝得猝不及防。

       桂没有具体解释拒绝的原因,他说不出话,只是很疲劳地挥挥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下属对着天皇的代表诚惶诚恐地连连鞠躬道歉,还想再劝说几句的时候,桂却已经睡下了。

       下午开始下起雪来。桂烧得迷迷糊糊神志不清,听觉却变得异常灵敏。他住的是医院最好的单人病房,地理位置偏僻,格外安静。他躺在床上侧耳倾听,能听到呼呼风声穿墙而过,在他的鼓膜内持久激荡。雪片落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动。大雪覆盖下,万物无声地腐烂,生命的衰竭与轮回在这片纯白之下悄然进行。

       他不由想起童年的时候自己也曾严重地发烧过一次。当时他拉着银时半夜从私塾偷跑出来,去附近的山上看日出。他们衣衫单薄地守了大半宿,没等到日出,只等来了一场暴风雪。跌跌撞撞地回到私塾后,银时依旧活蹦乱跳,他却一病不起。他躺在床上,迷糊间听到松阳老师严厉训斥银时的声音,心下愧疚,又担心银时迁怒自己,惴惴不安得睡也睡不踏实。

       午后银时偷偷摸到他的房里来,他听到声响却不敢睁眼,假装自己睡熟。银时给他端来一壶茶,怕吵醒他格外轻手轻脚,他小心翼翼地拢好窗帘,又走到床前抬手探了探桂的额头,像是被温度吓到一样迅速收回了手。他在桂床边坐了半晌,桂始终没有睁开眼。良久之后他听到银时磨蹭的脚步声远去,才把眼睛睁开一小条缝隙。

       那壶热茶还放在他的桌上,氤氲出一片温柔的水汽。黑暗中枕边有什么东西在隐隐放光,桂费力地侧头看了看,是两颗金平糖。

***

       他闭门不出一个月后,坂本辰马登门了。

       这位天生的乐观主义者甫一走进光线黯淡的房间便皱起了眉头。他跨过房间地板上堆砌的酒瓶山脉,径直走到窗前,拉开了半掩着的窗帘。

       桂被窗帘激起的尘埃呛得咳嗽了起来,他眯起眼睛,在强烈的光线下努力辨认来人的轮廓。

       什么嘛,是辰马啊。他喃喃自语。

       辰马露出了罕见的怒气,他大跨步地走到桂的病床前,一把揪住桂的衣领。

       什么叫是辰马啊?我不来的话你还想在这个鬼地方躺到什么时候去?

       桂垂首不语,他的额发长了,覆盖在日益消瘦的苍白面颊上,形成深深的阴影。

       你心心念念的黎明就要到来了,这时候你却要藏在洞穴里躲开它吗?

       那厢仍然是一片寂静。

       辰马不由有些懊恼。这不是我认识的桂小太郎!他几乎要吼出来,我认识的桂小太郎可不是这种借酒消愁、躲在阴影里等死的懦夫!

       听到死这个字眼,桂忽然有所反应。你在说什么,死?

       他抬起头注视着辰马的眼睛,半晌忽而惨然一笑。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可以放弃,之所以还在苦苦支撑,就是因为唯独不能舍下这条性命啊。

       你明白就好,辰马叹了口气。望着桂支离憔悴的模样,准备好的那套说辞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你自己看看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活着和死了还有什么区别?

       他顿了顿,仿佛孤注一掷似地,又冒出一句。他舍了性命救你,也不是为了看你这副模样。

       话一出口,身前的人影明显瑟缩了一下。辰马没有再说话,一双眼睛目光炯炯,仍紧盯着桂。

       下雪了吗?桂没有接话,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啊,你说什么?辰马没有反应过来。

       桂偏过头,轻轻拂开他揪在自己衣领上的手。我是问你,你们在战场上找到我和银时的时候,天上下雪了吗?

       这是桂得知银时死讯后,第一次和外界提起他的名字。他语气平和,听不出情绪波澜,辰马一时摸不清他的想法,不知如何开口。

       你不需要想那么多,只要告诉我,那几天下雪了吗?

       没有。爆炸之后的几天都是晴天,烟雾散的很快,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在短时间内找到你们。

       桂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长久的叹息。

       下不下雪……有什么关系吗?

       没什么,我想一个人待一会。桂下床走到窗边,背对着他下了逐客令。谢谢你过来看我。

       辰马还想说些什么,可桂并没有再转身的意思,他想了想,终究挠挠头退下了。

       第二天桂的下属过来送早饭的时候,病房已经空无一人了。曾经堆满整个房间的酒瓶被归置到了一角,桂的病床上被褥和换洗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房间窗帘拉开,阳光从窗户中照射进来,整个屋子干净明亮。

       桂留了一封书信在床沿,说自己要去京都一趟,请勿挂念。

***

       银时和其他为维新做出牺牲的志士一样享受了国葬,被埋在京都府内的灵山护国神社。

       灵山遍植嘉树,此刻临近开春,枝条上隐约有嫩芽抽出,绿意盎然。桂到达灵山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他顺着神社内的小径缓步向前,在墓园边的某处石碑前停下了脚步。

       石碑上刻印着几个笔力虬劲的大字,成败在天,魂魄归地。

       桂的手指描画过这八个字,嘴角牵起一丝苦笑。

       银时要是看到这个碑,会怎么想呢。

       成败留给后人评判,生活却是自己的。他是那样热爱生命本身的人,比谁都渴望掌控自己的命运、渴望漂亮地活下去,这样隆重堂皇的褒奖加诸身上,于他而言只会觉得不甘吧。

       银时的墓很干净,是最近有人打扫过的象征。他的墓前放着一瓶有些耷拉的鲜花和几串糖丸子。桂简单地帮他清扫四周,又把花瓶换上清水和新鲜的花。

       做完这些事后,他便靠着银时的墓碑坐了下来。

       在来的路上他想过很多要和银时说的话,但是真的到了这里,他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还有什么资格在银时面前说话呢,他剥夺了银时最珍贵的东西,却还要带着沉痛的表情来搅乱他迟来的安宁吗。

       他靠着银时的墓碑无言地坐了很久,等下山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夜晚的京都华灯初上,这个古老而庄严的城市并未受到战争的影响,依旧是一派歌舞升平的安宁景象。

       他沿着石塀小路慢慢地走着,这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他身后是漆黑墓园,身前是万千灯火。他曾无数次站在江户民居的屋顶上眺望这人间烟火,然而这次的感受却又不尽相同。他忽而释然了,这世上有数以万计的人家,亦有着数以万计的喜怒哀乐。他未曾参透普通人家的欢愉,别人也不必懂得他的哀苦。

       他又回头望向墓园的方向,夜风将他束紧的长发吹散,飘摇地像是在向谁做一个漫长的诀别。

***

       桂做梦了。

       他掉落水中,身体重如千钧不断下沉。日光随着水波摇曳,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远。

       他没有觉得害怕,他甚至什么情绪也没有,只是漠然地看着眼前的光晕逐渐变暗。时间在此刻显得无比漫长,长得横越了生死间亘古的隔阂。

       一双手忽然从水底向他伸来,搅乱了平静的水流。那双手的掌心向上,是个托举的姿势。

       桂发现自己开始缓缓上升。头顶那片光晕又再度清晰起来。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波纹荡漾间,他看不清来人的样貌,只隐约见到他一头熟悉的银色卷发随着水流轻轻摇曳。

       一股难以名状的悲伤忽然笼罩了桂全身。他挣扎着向下伸出手去,是想握住来人的十指。然而那双手避开他徒劳的挽留,将他托向水面后,便再度沉入水下无边的黑暗中。

        桂全身颤抖。办公桌上的文件哗啦啦倾倒下来,将他从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惊醒。

       他揉揉有些酸胀的眼睛,环顾四周,夜已经深了。办公室里的窗帘严丝合缝地关着,室内灯火通明,暖气烧得很足。

       听到动静,秘书推门进来,给他桌上端一杯煮好的咖啡。在明治政府待了近十年,熬夜和苦咖啡早已是他习以为常的生活一隅。

       西乡那边有消息吗。他清了清干涩的喉咙问道。

       没有。秘书翻了翻手中的文件,大久保先生前几天申请担任镇抚使,至今也没有得到回复。

       伊势的暴动怎么样了?

       目前平静一些,不过受此影响,地租的事情恐怕有些推行不顺。

       嗯。他短暂地应和一声,伸手捏了捏眉心。

       此外……秘书还想说些什么,看到他的动作又止住了话头。木户先生,他犹犹豫豫地开口,您的头痛病又犯了吗?

       不碍事,你继续说。

       有消息说……肥后和长州的武士最近也有动作,有暴乱的苗头。

       是为秩禄处分的事吧。他叹息一声,从桌前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掀开窗帘。

       他的办公室位于市中心建筑的最高层,整个城市的夜色一览无余。即使已近子时,街道上仍有往来车辆,随灯光汇成一道移动的霓虹。几片白色的结晶体忽然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向城市的下端飘去。

       下雪了啊,他喃喃自语。

       木户先生不喜欢雪吗?察觉到他语气里微妙的情绪,秘书开口问道。

       他没有接话,像是陷入遥远的回忆。庆应三年江户大爆炸,你记得吗?

       十年前?秘书思考了片刻,那时候我年纪不大,也不在江户,只在报纸上见过报导。木户先生是亲历者吧?

       就在爆炸范围内。爆炸之后我昏迷了半个月,可是说来奇怪,我总觉得自己中途醒来过一次。

       他望着窗外飘飘扬扬的雪片若有所思。那时候,也是这样不请自来的一场大雪啊。

       可……我记得那几天都是晴天,并没有下雪啊。

       是的,我后来核查了气象台的数据,江户地区没有下雪的记录。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人是很矛盾的生物,即使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情却还是会忍不住想下去。如果那时候真的醒来的话,一切也许会有所不同吧。

       嗯?秘书听得一头雾水,有些紧张地扶了扶眼镜。

       没什么……抱歉,让你听这些莫名其妙的抱怨。桂笑着摇了摇头,转身正视了这个带点拘谨的年轻人,不过这种事以后不会发生了。

       我要辞职了。他揉了揉持续刺痛的太阳穴,用带点疲倦又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

       桂搬去了京都城郊。

       他住的村子背靠深山,屋后便是茂密的树林。有风的夜晚,树叶成片倒伏,发出沙沙的声响,像绿色的海潮。

       他在村里开设了一间私塾,招收附近一些学龄前的儿童。村里人淳朴闭塞,虽然认不出他的真实身份,但也看得出他气度不凡、是见过世面的人物,乐于把孩子寄放在他这里。

       他于是白日授课,晚上秉烛抄书,日子过得清苦,但也颇为充实。直到一件事出现。

       事情发生的当日,他像往常一样在私塾讲课。时值春季,又是阳光丰沛的午后,课堂内的学生都有些昏昏欲睡。

       某个平日里顽皮的男生忽然举起了手。先生,世界上有鬼吗?

       此言一出,孩子们都来了精神,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怎么可能呢?他有些哭笑不得,这都是些流传下来的神话传说而已。

       可是最近我奶奶亲眼见到啦。男生不依不饶,就在村后的山上。

       你奶奶见到的鬼是什么样的?他耐心地问。

       是个小鬼,银发红瞳,见人就咬。我奶奶说这就是古书上说的食尸鬼啊。

       你说什么?桂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是个银发红瞳的小鬼,就是最近出现的。村里好多人都看见过。他一面说着,不少孩子也纷纷点头,证明此言不虚。

       桂捏紧了手中的书,直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向头上涌去。一些被他刻意压抑在潜意识深处的事情像沸水中滚动的气泡,争先恐后地冒出来,轰隆隆冲击着他的思绪。

       今天先生有事,提前下课。他用颤抖的声音宣布,然后便不顾底下学生的诧异,拔腿向门外跑去。

       这是他这么多年以来头一次如此失态。

       他在山里跑了许久却一无所获,直到双腿酸软,喉咙撕裂地疼痛,身上也被草叶刮出许多血口子。但他仍然提着一口气不敢放下,摒住呼吸,用精神催动疲倦的身体继续奔波。

       他生怕这只是一场一厢情愿的梦,他松口气,这个梦就飘远了。

       他绕着山搜寻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夕阳西沉,天色渐暗,夜色侵染上树林。他忽然发现山坳里被树叶遮盖住的某处透露出一丝火光。他飞快地奔到那处空地。

       一个银发的瘦小身影背对他向着篝火坐着,身后的影子被熊熊火光拉得很长。

       听到脚步声,小身影回过了头。桂愣愣地看着,连气都忘了喘。这个银发红瞳、传说中见人就咬的孩子,在看清他轮廓的刹那忽然绽开一个单纯的笑容。

       一口气从他的胸腔深处逸出,他力松劲泄地瘫坐在地。

       那是个女孩。

***

       桂收养了这个孩子,给她起名叫银子。

       银子的来处是个谜,她不愿意说,桂也没有多问。

       他不是个擅长教养孩子的人,好在银子无法无天、能吃能睡,也是个茁壮成长的趋势。

       他让银子和村塾其他孩子一起上课。银子的悟性极高,过了大半年竟然能和同伴并驾齐驱了。只是她玩心重,时常乘他不注意溜出去,直到傍晚才灰头土脸地带着灿烂笑容回来。

       村里人对他如此纵容这个半大孩子颇有微词,但他却不以为意。面对这样灿烂热烈的生命力,他除了欣赏并进一步没有干涉的打算。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兴地过着,平缓得像村口那条溪流里的水波。

       天开始冷下来的时候,他的头疾又发作了。这次头痛势不可挡,来得比往年都剧烈些。

       冬天天黑得快,他便遣散了学生,早早地熄灯和衣躺下。头痛一阵阵侵袭,他不辨方向,蜷缩起身子皱紧眉头,用尽全部的力量去抵御。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喀嗒一声轻响,是银子回来了。

       他听得银子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她替他端来一壶热茶,又把暖炉放得离他近了一些。少女柔软的手在他额前覆下,又像是被温度吓到一样迅速收了回去。

       不碍事,他睁开眼,柔声安慰。

       嗯。银子红了眼眶,又像是想到什么,掏了掏口袋。

       给你,今天村里人给我的。她像献宝似地摊开手掌。

       他费力地偏过头去。两颗金平糖在少女温润的手心闪闪发光。

       他一时说不出话。过去的时光忽然纷至杳来,在这个夜晚安静地降临。

       你是谁。他轻轻地问。

       嗯?银子一时没有听清,然而桂已经把头偏过去了。

       一滴滚烫的液体划过他的脸颊,转眼便洇入枕内,再也无迹可寻。

       屋外的树枝忽然发出咔嚓的响声。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已在不觉间悄然降临。

======

后记:

开始写银桂文大约三个月,因为一直对自己的文风摇摆不定,所以还处在不断的探索中。

银木户一方死亡这个构想早就有,但是一直没有勇气,拖到最近才把它写出来。

写的过程挺艰难,但是因为用心,所以自己也格外喜欢这篇文。如果它也触动了你一点点,请一定评论告诉我哟(捂脸)~

另外,这篇文也参加了白(啊)熊(啊)阅读的同人活动,方便的话,可以去APP帮我点赞评论吗~感激不尽!!!

评论(34)
热度(287)
  1. 共1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朱鞘公子 | Powered by LOFTER